鲁迅的故家 第一分百草园 关于百草园 一 ~ 一〇
百草园的名称,初见于鲁迅的回忆文中,那时总名还叫作“旧事重提”,是登在《莽原》上的,这一篇的题目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园是实在的,到现今还是存在,虽然这名字只听见老辈说过,也不知道它的历史,若是照字面来说,那么许多园都可以用这名称,反正园里百草总是有的。不过别处不用,这个荒园却先这样的叫了,那就成了它的专名,不可再移动了。
这园现在是什么情形,只要有人肯破费工夫,跑去一看,立即可以明白了。但是园虽是无生物,却也同人一样,有它的面目和年龄,今日所见只是现在的面目,过去有比人还长的年月,也都是值得记值得说的。古人作《海赋》,从海的上下四旁着手,这是文人的手法,我们哪里赶得上,但这意思却是很好的。园属于一个人家,家里有人,在时代与社会中间,有些行动,这些都是好资料,就只可惜我们不去记它,或者是不会记。这回我想来试试看,虽然会不会,能不能,那全然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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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小一点,那么一个园,一个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鸡零狗碎的,但在这空气中那时鲁迅就生活着,当作远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种间接的材料吧。说得大一点呢,是败落大人家的相片。鲁迅于清光绪戊戌(一八九八)年离开家乡,所以现今所写的也以此为界限,但或者有拉到庚子年去的时候也说不定。就是庚子也罢,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记忆不能完全,缺点自必多有,但我希望那只是遗漏的一方面,若是增饰附会,大概里边总是没有的。
一 从园说起《朝华夕拾》的第六篇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起头的几段是说百草园的情状的,其文云: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这是一篇很简要的描写,把百草园的情景一目了然的表示出来了,现在要略为说明园的上下四旁,所以先就上面所说的事物加以一点补充。
二 东昌坊口且说这百草园是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所说的是民国以前的事,所以这应当说是浙江的会稽县城内东陶坊,通称东昌坊口,门牌大概是三十四号吧,但在那时原是没有门牌的。关于东昌坊口,在志书上没有什么记载,但是明清人的文章也偶有说及的,如毛西河文集中有《题罗坤所藏吕潜山水册子》,其起首云,“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又《六红诗话》中引张岱的《快园道古》,有一则云:
“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年敌早寒,一双鸡子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这东昌坊从西边十字路口算起是毫无问题的,但东边到什么地方为止呢?东边有桥跨河上,名覆盆桥,在这桥与十字路口之间并无什么区划,不知道究竟这两个地名是怎么划分的。大概在没有订定门牌之前,地名多少是可以随便的,正如无名的《鲁迅的家世》文中所说(此文见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文艺阵地》上),那里的周氏一派分三处居住,靠近桥边的一家大门在路南,可是房屋却在河的南岸,要走过一条私有的石桥,所以名为“过桥台门”,迤西路北的一家是“老台门”,再往西是“新台门”,就是百草园的所在地,实实在在是东昌坊口了(虽然离十字路口也还有十来家门面),却都是称为覆盆桥周家的。
三 新台门《鲁迅的家世》的第一节说,覆盆桥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过桥台门,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台门,还有一部分留在老屋里。这话是说得很对的,但末了一句稍欠明了,或者可以改为和房以及致房中房的小部分都留在老屋里,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
我们所要说的只是百草园,所以那老屋与过桥两处只好按下不表了。在新台门的智仁两房底下各分作三房,智房下是兴立诚三房,仁房下是礼义信三房,鲁迅是属于兴房的。在鲁迅的好些小说以及《朝华夕拾》里,出现的智仁两房的英雄颇不少,现在不及细说,只好等后面有机会再谈吧。
台门的结构大小很不一定,大的固然可以是宫殿式的,但有些小台门也只是一个四合房而已。例如鲁迅的外婆家在安桥头,便是如此,朝南临河开门,门斗左右是杂屋,明堂东为客室,西为厨房,中堂后面照例是退堂,两旁前后各两间,作为卧房。退堂北面有一块园地,三面是篱笆。普通大一点的就有几进,大抵大门仪门算一进,厅堂各一进,加上后堂杂屋,便已有五进了,大门仪门及各进之间都有明堂,直长的地面相当不小,至于每进几开间,没有一定,大抵自五间以至九间吧。就新台门来说,讲房份应当直说,但讲房屋却该先来横说才行,因为厅的间架与堂以后住屋的大小不同,所以要在这中间分一段落。厅屋三间,迤西一带是大小书房及余屋,后来出租开张永兴寿材店的,这一部分有必要时再来说它。从大堂前起便是整排的房屋,西边六间,所以这一进是九开间的,但后堂前三间外,因为地面稍收小,只有五间带一条弄堂,末一进也是同样的宽,都是杂屋,没有什么结构。住屋分配是堂屋左右及迤西六间(即第三进),又第四进西偏三间半,第五进的西半,归智房居住,仁房住在第三四进的东部,后园由智仁两房另行分配使用。
四 后园百草园的名称虽雅,实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菜园,平常叫作后园,再分别起来这是大园,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块突出的园地,那便称为小园。大园的横阔与房屋相等,那是八间半,毛估当是十丈,直长不知道多少,总比横阔为多,大概可能有两亩以上的地面吧。小园一方块,恐怕只有大园的四分之一。
大园的内容可以分了段来说。南头靠园门的一片是废地,东偏是一个方的大池,通称马桶池,仁房的园门沿着池边的弄堂在池北头向西开门。智房的园门在西边正中,右面在走路与池的中间是一座大的瓦屑堆,比人还要高,小孩称它为高山堆,来源不详,大抵是太平天国战后修葺房屋,将瓦屑放在这里,堆上长着一株皂荚树,是结“圆肥皂”的,树干直径已有一尺多,可以知道这年代不很近了。路的左边靠门是垃圾堆,再往北放着四五只粪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浇菜或是卖给乡下人的。再说北头的一片,东边三大间瓦房,相当高大,材料也很不坏,不晓得原来是什么用的,一直也不看见有什么用,总是空着,名为三间头,是仁房的所有。西边有一口井,上有石阑,井北长着一棵楝树,只好摆个样子,却不能遮阴,井的西偏便是往小园去的小路。园的中间一段约占全部五分之三吧,那全是可以种植的土地,从中央一直线划开,由智仁两房分用,智房西边部分又分成三家,但因立诚两房缺少人力,所以那些园地常由兴房借用,种些黄瓜白菜萝卜之类。
小园一方块,搭在大园的西北角外,其东面一半贴着大园,一半向北突出,其他三面全与别家园地接界。西南角有一个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长方形,中间隔断,但永不曾使用,只积着好些水,游泳着许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开,常引诱小孩跑到这冷静的地方去。东北角有一头板门,传说是从前挑肥料出去的门,外通咸欢河沿,这地名虽是这样写,但口头却读如“咸沙河沿”,如不是这么说,便没有人懂得了。
五 园里的植物园里的植物,据《朝华夕拾》上所说,是皂荚树,桑椹,菜花,何首乌和木莲藤,覆盆子。皂荚树上文已说及,桑椹本是很普通的东西,但百草园里却是没有,这出于大园之北小园之东的鬼园里,那里种的全是桑树,枝叶都露出在泥墙上面。传说在那地方埋葬着好些死于太平军的尸首,所以称为鬼园,大家都觉得有点害怕。木莲藤缠绕上树,长得很高,结的莲房似的果实,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凉粉一类的东西,叫作木莲豆腐,不过容易坏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何首乌和覆盆子都生在“泥墙根”,特别是大小园交界这一带,这里的泥墙本来是可有可无的,弄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据医书上说,有一个姓何的老人因为常吃这一种块根,头发不白而黑,因此就称为何首乌,当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野菜博录》中说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米泔浸经宿,换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只当土豆吃罢了。覆盆子的形状,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这句话形容得真像,它同洋莓那么整块的不同,长在绿叶白花中间,的确是又中吃又中看,俗名“各公各婆”,不晓得什么意思,字应当怎么写的。儿歌里有一首,头一句是“节节梅官柘”,这也是两种野果,只仿佛记得官柘像是枣子的小颗,节节梅是不是覆盆子呢,因为各公各婆亦名各各梅,可能就是同一样东西吧。
在野草中间去寻好吃的东西,还有一种野苎麻可以举出来,它虽是麻类而纤维柔脆,所以没有用处,但开着白花,里面有一点蜜水,小孩们常去和黄蜂抢了吃。它的繁殖力很强,客室小园关闭几时,便茂生满院,但在北方却未曾看见。小孩所喜欢的野草,此外还有蛐蛐草,在斗蟋蟀时有用,黄狗尾巴是象形的,芣苡见于国风,医书上叫作车前,但儿童另有自己的名字,叫它作官司草,拿它的茎对折互拉,比赛输赢,有如打官司云。蒲公英很常见,那轻气球似的白花很引人注目,却终于不知道它的俗名,蒲公英与白鼓钉等似乎都只是音译,要附会的说,白鼓钉比蒲公英还可以说是有点意义吧。
六 园里的动物百草园里的动物,我们根据《朝华夕拾》中所记的加以说明,这大约可以分作三类。其一是蝉,蟋蟀与油蛉。蝉俗名知了,鲁迅的祖父介孚公曾盛称某人试帖的起句“知了知花了”,以为很有情趣,但民间这知字乃是读作去声的。普通的知了是那大的一种,就是诗人所称为螓首蛾眉的,此外还有一种小而色青的,名为山知了,在盛夏中高声急迫地叫,声如知了遮了,所以又一名遮了。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单独时名为叫,在雌雄相对,低声吟唱的时候则云弹琴,老百姓虽然不知道司马相如琴心的故事,但起这名字却极是巧妙,我也曾听过古琴专家的弹奏,比起来也似乎未必能胜得过。普通的蛐蛐之外,还有一种头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头蛐蛐,看见就打杀,不知道它们会叫不会叫。又有一种油唧蛉,北方叫作油壶卢,似蟋蟀而肥大,虽然不厌恶它,却也永不饲养,它们只会嘘嘘的直声叫,弹琴的本领我可以保证它们是没有的。油蛉这东西不知道在绍兴以外地方叫做什么,如要解说,只能说是一种大蚂蚁似的鸣虫吧。好几年前写过一首打油诗,其词云:
“辣茄蓬里听油蛉,小罩扪来掌上擎,瞥见长须红项颈,居然名贵过金铃。”注云,“油蛉状如金铃子而细长,色黑,鸣声瞿瞿,低细耐听,以须长颈赤者为良,云寿命更长。畜之者以明角为笼,丝线结络,寒天县着衣襟内,可以经冬,但入春以后便难持久,或有养至清明时节,于上坟船中闻其鸣声者,则绝无而仅有矣。”
其二是黄蜂,蜈蚣与斑蝥,还有赤练蛇。黄蜂本来只是伏在菜花上,但究竟要螫人的,也不会得叫,所以只好归入这一类里。蜈蚣与斑蝥平时不会碰见,除非在捉蛐蛐,把断砖破瓦乱翻的时候,它们虽是毒虫,但色彩到底还好看,所以后来一直留下一个印象,不比北方的蝎子,像是妖怪似的,看了要叫人寒毛直竖。赤练蛇只是传说说有,不曾见过,俗名火练蛇,虽然样子可怕,却还不及乌梢蛇,因为那是说要追人的。
七 园里的动物二上文所说的动物还有一类未讲到,即是其三鸟类。《朝华夕拾》中说有叫天子即云雀从草间飞上天去,这个我没有见过,但是有些人玩百灵,关在鸟笼子里,既有此鸟,那么它来园里也是可能的,我只是不曾看见罢了。此外性子很急的白颊的张飞鸟,传说是被后母或是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毛坑淹死的女人所化的清水鸟,也都常来,还有一种鸟名叫拆书,鸣声好像是这两个字,民间相信听到它的叫声时,远人将有信来了。这些鸟都不知道在书上是叫什么名字。至于麻雀那自然多得很,鲁迅所记雪地里捕鸟,所得的是麻雀居多。那一回是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的事,距今已是五十七年了。那年春初特别寒冷,积雪很厚,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所以捕获了许多,在后来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全是为的拉绳子的人太性急,实在是天不够冷,雪不够大,这原因是很简单的。
四脚兽当然在园里也有,但是《朝华夕拾》里不提起,我们也就把它略掉了。不过有一件东西稍为特别,不可不一说,虽是本在西邻梁家,但中间只隔着一段矮泥墙,可能也会得走过来的。这是什么呢?如梁家的人所说,那是猪精。单说猪精不大确切,如用上海话可以说是猪猡精,绍兴则另有说法,应该叫作什么猪精才对,这上边一个字读如尼何切,《越谚》上写作典字上加两个口,与咒字是一类,怕排字为难,只好不用。有一天,大慨在癸巳年略后吧,鲁迅在园里玩耍,听见梁家园中人声鼎沸,跑到泥墙缺处去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投池,许多男妇赶到要拉他起来,有人讨厌外人来看,几个女人说道:“人多些也好,威光可以大一点。”据说那人为园内的猪精所凭,所以迷糊投水云,其实大概为的什么打架,当时很清醒的站在池中,大声道:“我不要再做人了,”俯首往水里一钻,这情形很是滑稽,多少年后鲁迅一直引为谈助,只可惜他不曾利用,放到小说里去,但是这猪精的一个典故却总是值得保存下来的。
八 菜蔬园是菜园,那里的主体自然是菜蔬了。乡下一年里所吃的菜蔬不算少,现在只是略说园里所有的。《朝华夕拾》的小引中有一节云: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这里只有罗汉豆是园里所有的,可以一说,也正是值得说。有江苏的朋友在福建教中学国文的,写信来问罗汉豆是什么东西,因为国文教材中有这名字,没有什么地方查考。他如没有范寅的《越谚》,其查不到是无怪的。我们引用范君的话来解说,“此豆扁大,只能用菜,吴呼蚕豆。”上边还有一项蚕豆,注云,“此豆细圆,吴呼寒豆。”总结一句,罗汉豆即是蚕豆,而蚕豆则是豌豆。我以本地人的资格来说话,虽然并不一定拥护罗汉豆这名称,但总觉得蚕豆是叫得很不适当的,它那豆荚总有拇指那么粗,那里像什么蚕呢!这是很平常的东西,但如种在园里,现时摘来,煮了“淡口吃”,实在是极好的,我不赞成《越谚》用菜之说,如放在菜里便不见得怎么可回忆了。
此外园里的出品,最为儿童所注意的,是黄瓜和萝卜。黄瓜买了秧来种,一株秧根下一块方土,整齐平滑,倒像是河泥种的,长出藤来的时候给用细竹搭一个帐篷似的瓜架,就只等它开花结实好了。萝卜买种子来下,每年好丑不一样,等秧长了两寸疏散一下,拔去生得太密或细小的,腌了来吃,和鸡毛菜相仿,别有风味。小孩得了大人的默许,进园里去可以挑长成得刚好的黄瓜,摘下来用青草擦去小刺,当场现吃,乡下的黄瓜色淡刺多,与北方的浓青厚皮的不同,现摘了吃味道更是特别。萝卜看它露出在地面上的部分,推测它的大小,拔起来擦干净了,用指甲剥去皮,就可生吃,这没有赛秋梨的水萝卜那么多水分,可是要鲜得多。此外南瓜茄子,扁豆辣茄,以及白菜油菜芥菜,种类不少,但那些只是做菜用的,儿童们也就不大觉得有什么兴趣了。
九 晒谷园地上白菜与萝卜收获之后,一时没有什么东西种,地面是空着,可是并不曾闲着。因为在冬天那地方是用以晒谷的。大概在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时智兴房还有稻田四五十亩,平常一亩规定原租一百五十斤,如七折收租,可以有四千多斤的谷子,一家三代十口人,生活不成问题。谷收来之后,一时放在仓间里,实在只是一间空屋,三面墙壁和地下铺了竹簟,至于窗门还是破缺,对于鼠雀却是没有什么防备的。谷不很干燥,须得把它晒干了,这才能存储,那一段落便是晒谷的工作。
晒谷之前要先预备晒场。本来是园地,一林一林的,这就是说把土锄成长方片段,四边低下,以便行走,或亦有泄水之用,现在便将它锄平,成为一整块的稻地。稻地是乡间的名称,城里只有明堂,那是大的天井,如位在厅堂之间,照例南北有屋,东西有走廊,中间一片空地,用大石板满铺的,稻地则只是屋前的泥地,坚实平坦而开朗,承受阳光,打稻以及簸扬晒晾都可以在这里做得,比起明堂来用处大得多了。
平常种园,做晒场以及晒谷,都由一个工人承办,他不是长年,因为他家在海边也种着沙地,只抽出一部分工夫来城里做工,名称叫作忙月。忙字却读作去声。在百草园做工的是会稽杜浦人,名叫章福庆,因为福字犯了鲁迅的祖父的讳,所以主人叫他阿庆,老太太叫他老庆,小孩们都叫他庆叔,这是规矩如此,如看见仁房的一个老工人,也是叫他王富叔的。庆叔晒谷有他的一副本领,他把簟摊开,挑谷出去,一张簟上倒一箩谷,拿起一把长柄的横长的木铲,将谷从中央撒向四面去,刚刚摊到簟边,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为一堆,重新摊布,教它翻一个面。他使用那木铲非常纯熟巧妙,小时候看惯了,认为是晒谷的正宗,看许多人都用猪八戒式的木钉爬,在簟上爬来爬去,觉得很是寒伧,这个意见直到后来也还改变不过来。说也奇怪,那种一块长方木板,略为坡一点的钉牢在长柄上的晒谷器具,确很少见,难道真是他的创作么?
一〇 园门口后园门口的两间是庆叔的世界,也是小孩们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玩呢?第一,门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园,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一片绿的草木叶,黄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间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远的活动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来,园门紧闭着,冷静得怕爬出蛇和老鼠来,否则总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这些活动不但于小孩很有兴趣,也能增进他不少的知识的。
庆叔是个农民,但他又有一种手艺,便是做竹作。在晒谷以前,他有好几天要作准备,做补簟的工作。把竹簟的破缺霉朽的地方拆去,用新的竹篾补上,似乎很是简易单调,可是看着很有意思,不但将小毛竹劈开,做成篾片,工程繁多,就是末了蹲在簟上,拿那扁长的铁片打诊,抽去烂篾,补入新的,仿佛有得心应手之妙,看了很感觉愉快。他会做竹的细工,如提合花合,以至编入福禄寿喜字样的考篮,也都可以制作,特别叫人佩服的是他还会得做竹的玩具,俗语叫作嬉家生的(家生即家伙,三字连说时家字读作去声)。那些竹制的箫,蛇龙与摔跤打拳的玩具,已经有卖的了,他所做的乃是市上没有的土货,记得有一样是用竹皮编成扁圆形的球,下有把手,球是漏空的,里边又有一个小球,中装石子,摇起来哗喇有声,质朴而很经用。
平时常见到的工作是做米。这工程有牵砻,扇风箱和舂米三段,写的舂字读音却作桑。与牵砻相连的是锻砻,小孩也很喜欢看,用那像长手指甲的凿槌打过去,一行行的现出新的砻齿来。舂米看去很费劲,所以去看的时候很少。乡下叫石臼曰捣臼,杵曰捣杵,读若齿,照例是上小下大,上头部分是木做的,不知怎的庆叔所用的捣杵似乎较大,后来看别人家叫阿Q的老兄去舂米,他带去的石杵要小一号,心中觉得它不合式,这同晒谷用具一样,在小时候先入为主的势力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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